皆大欢喜 Sonnet 10.

碌碌的劳作、世间的业苦、抑或是一大桶香醇的杜松子酒,就足以让倦极的灵魂塌嵌进羽绒褥垫做的陷阱里。

上帝以美梦、以安眠,照看着他的子民。

 

阿拉西郡上的所有居民都领受了这慷慨的馈赠,他们折磨自己的脚趾头和臂膊直到凌晨,等它们酸得无法抬动、痛得难以旋转才勉强罢休。及时行乐的豁达态度令每个人一回家就立刻打上了呼噜,可小伯爵却没有这样的福气。

他生平第一次被求了婚。撇开该遵循的礼仪传统不谈,单论他本人的良好教养,都应抱以感激的心情,做更礼貌得体的回绝。

但,对象是樱井翔。

光是这一点,就足以让一切脱离了正常秩序。

 

公爵大人挑的场合不恰当,时机也差劲万分,小伯爵不由自主地埋怨起那些垂落的深浅花枝,花粉让他的鼻子隐隐发痒,也许昨晚自己那场爆发得没头没脑、来势又过于汹汹的火气可以归咎一丁点责任给它们。

当然啦,樱井翔理所当然地承担了更大一部分。公爵大人为全国的Alpha做了一个绝对错误的求婚示范。要知道吐露爱情、倾诉衷肠时,掺杂进一两句譬如同归家墓、同穴共死的偏激之语,往往就会以求婚者的希望落空、以及被求婚者的勃然大怒告终。

这不是一个恫吓。

各位Alpha们——如果你们正在看的话。请切记:求婚过程中,保持绅士的克制,恰当的距离,别动不动就妄图一亲芳泽,否则最终结果定会让各位得不偿失。

 

整个阿拉西郡,唯独小伯爵一人在床铺上辗转无眠。

 

清醒的大脑催促松本润睁开毫无倦意的眼睛,披上晨服,悄然穿行过晦暗未明的大宅。庄园侧翼一扇扇漆黑的玻璃窗目送他,徒步走进雪青色的黎明。北方来的风也和他一样清醒,烈烈吹动着Omega膝盖处单薄的披角,绸料柔软的折裥便同芦苇一齐在乱风中翻飞。

他一路漫无目的,沿途经过了几座尚留数点灯火的钟楼后,荒原上便鲜有人迹。群峰渐渐隐没,前方是辽远无边的沼泽地,中央只有一条细细的羊肠小道通往泛着灰白色微光的天穹。他不愿原途折返,就试探地踩上去。微湿的泥只凹陷了约莫半只小指的长度,但行于泥地的感觉却比走在光滑的大理石砖上更为饱满踏实。松本润似乎能听到藏在泥土中的新鲜草籽们,发出了取悦自己的清脆声响。他怀揣着劳烦莫吉清理衣鞋的罪恶感、和比罪恶感更强烈的探索心,欣然将自己干净的裤脚踏了上去。

白日里,这片沼泽该是钴蓝色的泽水,浮满一圈圈草绿色的藓灌类植被。但此刻天色尚暗,朝阳还埋伏在山峦的另一头,迟迟不肯露出脸来。蓝与绿被夜的深沉余影涂成了通篇一律的灰黑和墨黑。

如此暗的前路,导致他看到十码外的公爵大人时,已经为时晚矣。

 

这场不期而遇倘若发生在林地,他们大可从容避开,彼此相安无事。但在当下几英尺宽的小路上,没有哪怕一株超过膝盖的植物,可以挡住松本润突然涨红的脸。

眼下该在阿拉西郡彻夜未眠的名单里,再添补上一个名字了。樱井翔走的时间显然要比他早得多,就连衣装都比他穿得更齐整。

 

两个人连躬都忘了鞠,只愣在原地互相瞪了一会儿。便极有默契地同时如梦初醒。

没有人再顾得上讲究彬彬有礼的举止。求婚者和被求婚者不约而同地慌忙转身调头。打定主意将前一个小时、更甚者是前几个小时走的来路再温习一遍。

 

松本润先是往回走了两步、仅仅是两步。一种比羞窘更强烈的冲动在霎那间,就完全支配了他。

这冲动领着他的双腿调换了方向,没有经过审慎的思考,就鞭策他加快步子,跋涉过坑坑洼洼的泥路。中途不乏有被草坑绊住、步履踉跄的时候。尽管如此,裤脚上的泥点和略显狼狈的姿势并未稍减小伯爵的气势。公爵大人被他迎头赶上,甚至被对方无预警的折返震慑出了一脸少见的紧张神情。

 

“我们不该这么办。”小伯爵跑近他,一面喘着粗气。

停下脚步等候Omega的Alpha唇线抿得比石膏像还紧,“那该怎么办?”

他说完,便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,因为身后那位固执的尾随者的缘故,几乎是微不可察地放缓了步伐。

“我该为昨晚自己的所为向你道歉。”松本润跟上去,急欲解释道,“我无意用你给我的权利来伤害你。”

“别道歉。”樱井翔立马打断他的话。公爵大人的下颌悄然松开,他的回答尽管疏离克制、但又是那么不可否认的深情款款,“请别用这个词。你已拒绝了我的请求,但永远别对我有任何的歉意。”

 

他本可以拂手远去,却还在原地停留。本可以骄傲摇头,却为他做了永远不必做的退步。这世上还有如此深刻的恋慕,松本润简直要为他对自己的予取予求难过了。

“我只是想告诉你……我的拒绝不是出于对你有任何的不满,而是因为……”

“因为江口先生?”公爵大人从喉咙里挤出医生的名讳。

“不,当然不是!”小伯爵瞪大眼睛,“跟任何人都无关。我、我没料到你会突然给我提婚事。”

“我抱着一丝希望……”樱井翔抿起嘴唇,沉声道,“我抱着一丝希望。虽然预料它前途渺茫,但自大和愚钝暂时替代了胸腔里的迟疑和不确信。现在,请告诉我,你打算十月份跟医生订婚对吗?”

他停止吐语,两个人陷入漫长而混乱的缄默。在公爵大人看来,他正中靶心;小伯爵却敏锐地意识到:这正在酝酿着另一场激烈的争吵。

 

“请别再讲这些无端的臆测了。”谈及医生,松本润终于肯向他投来激怒的目光,高声驳斥道,“这都是我母亲的意图,与我本人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驰。至于我们俩,在昨天之前,我只站在朋友的角度去想事情,你当时也仅仅把自己想说的说完了,难道不该留点时间给我应对么?”

“还有,”他顿了顿,看上去百般挣扎,但还是忍不住爆发,“还有你昨晚的措辞,我整整想了一晚上,都想不出有比它更费琢磨的了。墓地与求婚,请原谅,这世上还会有比这更离奇古怪的求婚词吗?”

提起求婚,会让他脑海里不可避免地涌现当时的片段。松本润蓦然收住步子,朝来路掉头,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。

 

可还没等小伯爵多走几步,公爵大人就锲而不舍地追上来。

“既然让你如此不痛快,那么请让我起誓。”这下倒换成樱井翔一路尾随了。他掷地有声,说得那么言之凿凿,“昨晚的心意我将绝口不提。怪我先前错弄了你的心意,冒犯了你,使你情绪不快,还将我们两个都置于这境地。道歉无用,只盼你能尽快忘记,但我不得不重提另一件让你腻烦的旧事——”

两个人“相谈”得如此专心致志,完全未注意到升起的太阳。它独有的暖金色光斑溅进了小路两侧天蓝色的水塘——要等到午后它们才会变成更深的钴蓝。盛夏又高、又薄的片状云也不见了,低矮的、成团絮状的云群残留着初秋黎明的余色,被投映在平静水面中,蒿草都纹丝不动,不对、也许轻晃了一下——不过此刻哪会有人分出心绪注意呢。

他们走在这窄道上,刻意拉远的距离足够二人并行,金黄日光变得令人困扰的刺眼,樱井翔渐渐移开凝望Omega的目光;松本润的视线也缓慢垂回路旁的植株上。对于直视这档事,谁也不敢自诩自己能大胆多少。

 

“昨晚我们谈及亚麻西塔上校与伊库塔少爷。你指责我的判断过于轻率片面,这不无道理,但请你想想,自己是不是也犯了片面的通病?原谅我这么直白。我与亚麻西塔上校的伯父结识已久,他敦厚、亲善,却唯独对这位伊库塔少爷的评价过于苛刻,我得承认,他曾向我表述的一些措辞绝不能叫你满意,所以我一贯坚持,倘若不是这位少爷挥霍了自己的道德和信誉,长者哪会给予如此刻薄的判定。你站在了伊库塔少爷的立场,我们各执一词,不能平心而论,自然都归罪给对方在强词夺理。你说得对:两个人的问题,就该各打十五大板,我承认自己看法狭隘,表达欠妥,不配做公断。但也绝不承认仅仅因为这点,自己就应该被指摘。”

他说得如此犀利、头头是道。与他一贯克制、谨慎的作风倒是迥然不同。

 

公爵大人说的对。

松本润莫名的恼怒、待发泄的郁结在这席说辞里找不到任何的出路。

升空的日轮让莽原上的色彩愈加明亮,一直避免直视对方的绅士们注意到了各自因争执而泛红的脸颊。

“你说的对。我不曾细察,结论自然不会公允。”小伯爵平复促乱的呼吸,半晌后僵声回应道,“偏见是不可取的。我们这段讨论可以告一段落了。”

 

对峙的两人终于在道别前,记起了鞠躬的事。

在路中央做了礼节上的“补偿”后。樱井翔朝着阿拉西郡的方向折返,而他固执地选择继续往沼泽地里走。

 

其实小伯爵无意在野外逗留太久,浸湿的裤脚和略薄的外套勾起了他对大宅里热豆汤无比强烈的惦念。但如若调转方向,势必要与樱井翔同路而归。想必那气氛不会愉快,也许他们又将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起因争辩不休。所以松本润决计再往里走半个钟头,直到距离拉得够长,他就立马小跑回家。

不过十分钟,沼泽地的景致变得全然不同,在大地隐蔽的庇佑下,野生造物蓬然生长,果实愈发丰实。他一路走一路瞧,脚步声惊动了两只胖得惊人的野兔子,它们扭动着短尾,窜进看不见的草根深处。沼泽尽头是一片小型森林的入口。小伯爵驻足在密密麻麻的醋栗树前,约估着自己可以原路折回了。

 

林间轰然一声,眼前的醋栗树哗啦啦倒了一大片。几个穿着工服的伐木匠人拿着铁锯,正在合力砍伐一棵巨大的醋栗树。

如果小伯爵没有在与公爵大人的争吵中产生头晕目眩的毛病,间中有位高挑身影绝对是他熟稔的朋友。

 

“你好啊,玛兹莫多伯爵!”

哦,他确实没眼花,那就是艾巴领主。

领主大人先看到了他,一路小跑着过来。会面的过程不算轻松,四周的空地上已垛了非常高的伐木。他一路上磕磕绊绊,愉快面色却毫无动摇,松本润不由自主地跟着来者微笑起来。

候至艾巴领主终于克服重重障碍跑到自己跟前。“您这是干什么?”小伯爵善意又戏谑地问他,“砍光这片林子的树?”

“我才拿到了这片林地的契约合同,五百英镑,简直是碰也碰不到的买卖。”艾巴领主除下脏兮兮的棉手套,口气得意地握了握Omega的手。

“我被彻底搞糊涂了。”松本润戒慎地盯着这片荒郊野地,“碰也碰不到的买卖是指大伙抢破头的那一种?还是无人问津的那一种?”

“当然是抢破头的那一种!”艾巴领主显然无法理解他的问题,“幸亏我独具慧眼,抢在第一个做成了这笔买卖。”

“您要这片林子做什么?”小伯爵提醒他,“这里入口毗邻沼泽,再往里走就是山丘。距郡上太远了,路径又偏僻,举目之处还都是荒凉的林地。”

“换上另种意思来理解,难道这里称不上是一个另类的世外桃源吗?”艾巴领主眨眨眼,“如果你知道,你会为我保密吗?”

“当然。”小伯爵恳切回应道。

“我打算在这里盖栋府邸,用来向和也求婚。” 

 

须臾沉默后。

“二宫先生今天已经启程回蒙特利了,您知情吗?”小伯爵微张着嘴,不可置信地问他。

“我知道。”艾巴领主低哑了语声,松懈地卸下肩膀的线条。“他向我提出辞呈,说是家乡的格洛莉太太写信聘他做三个女儿的教师。他撒的谎没骗住任何人,事实上,是和也自己写信给格洛莉太太的。”

“在很多人眼里:他是位Beta,与之结合带来一位继承人的希望渺茫,他们不愿意在希望渺茫的事上冒险。但在我眼里:他是他。我亲爱的,珍爱的,挚爱的和也,永远值得我为他做任何事。”

Alpha好脾气地朝着松本润微笑。

“他以为退出会解决一切问题。你瞧,理智有时候办不好所有的事,太复杂行不通。我的解决之道异常简单:修好房子后,亲自前往蒙特利,把他找回来。”

 

小伯爵冲领主鼓励地点头,“我敢保证,二宫先生回来后一定会非常喜欢这里。”

“没错。”艾巴领主恢复了喜孜孜的脸孔,“欢迎你跟翔常来做客。”

“为什么得是我跟他?”小伯爵差点跳起来以证清白。

“为什么不是你跟他?”艾巴领主方善意而戏谑地反问他。

 

在他被对方的注视弄得更无所适从之前,艾巴领主在工人们的呼唤中遗憾告退,慌慌张张跑去处理一棵更麻烦的栎树。

他一个人,面朝眼前葱郁森林。遐想在不久的未来,这里多了炊烟,花园,和暖色屋顶的美妙场景。

 

也许,仰望着树枝上啁啾的雀鸟。

小伯爵突然萌生了这样的想法:要像艾巴领主那样,才更容易获得幸福。



——第十章完——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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